《金粉世家》以北洋军阀时期的国务总理金铨一家的兴盛衰败史为经，以平民女子冷清秋和金家七少爷金燕西的爱情故事为纬,通过家庭折射社会,又通过社会反映世态炎凉、人生冷暖。

01 金粉飘零

在白塔寺庙边，围着一大群人，人群中心，是一个三十附近的中年妇人在写春联，她自称为飘茵阁。飘茵坠溷，意思是人生如花一般，虽同发一枝，有的俱于茵席之上，有的却落于粪溷之侧。这词虽无法为妇人漫漫人生的终点定性，却在哀婉与无奈中道出了妇人无所依凭的半生浮沉。十多年前冷家与金家的纠葛也在缓缓的叙述中全盘托出。

多年前，京城有一金家，可谓是豪门望族，盛极一时。金家第一把手金铨为国务总理，其子金燕西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七，又称七爷。一天，七少爷身骑玉龙白马向颐和园飞驰，忽地闻到一股兰麝清香。白马悠悠慢行，正和一辆车子并列前进。马背上的七爷略一偏头，却见车上那女子一袭青衣，西湖水色，玉雪聪明，从小在金粉堆里长大的燕西一眼便望得出了神。金燕西和冷清秋的缘分便在夹柳的大道上开始了。

清秋女士雅鉴：

一帘瑞气，青鸟传来。知仙桃垂熟之期，值玉树花开之会。恍然昨夕灯花，今朝鹊喜，不为无故。女士锦绣华年，芝兰慧质，故是明月前身，青年不老。燕尝瞻清范，倍切心仪，今夕何夕，能毋申祝？则有廉州微物，泉底馀珍，尝自家藏，未获爱者。今谨效赠剑之忱，藉作南山之颂，敢云邀怜掌上，比之寒光，取其记事，使有所托耳！驰书申贺，遥祝福慧无疆！

金燕西顿首

从恋爱到婚礼几乎不曾起波折，燕西高举自由恋爱的旗号结下海誓山盟，金家人也秉着打破阶级观念的先进之举，迎寒门才女冷清秋进了门。然而，仅仅数月过去，金燕西的纨绔本性和滥情多心便让家中新妇一次次地无声垂泪，刻骨地体会到了什么是齐大非偶、秋扇见捐。随着父亲金铨的突然离世，金家失去了坚实的财政依靠，诸多矛盾冲突浮出水面。家道中落，燕西并没有悬崖勒马，本就没有正经工作的他继续留恋于烟花柳巷，为博戏子一笑散尽家中积蓄。冷清秋失掉了心中最后一份希望，趁着金家大火，举家离开了那个如梦般易碎的前半生。

飘茵坠溷，飘茵坠溷。名山结誓、灯花鹊喜似在昨日，今朝已是各动离怀、断句写哀思。

02 红楼旧梦

《金粉世家》完书于19世纪30年代，是学习、借鉴《红楼梦》的典型代表。五四开始的中国现代新文学是建立在对西方文学的推崇和传统文化的批判基础上的，《红楼梦》却是少数的例外者之一。不论是形象的塑造还是艺术手法的运用，《金粉》都自觉不自觉地模仿了《红楼》，这种模仿使张恨水笔下的人物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强烈的个性特色，但同时带来了类型化的局限。

《金粉》和《红楼》都具有谱系式的大家庭人物系列，前者是民国金姓内阁总理繁华绮丽的大家族，后者是清末极富极贵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前者借六朝金粉的典故铺叙了豪门贵族的兴盛衰败，后者以通灵宝玉和绛珠仙草的恩恩怨怨书写了旧梦般的荣辱浮沉。金家几乎每一个人物都能在《红楼》中找到原型。在祖辈和父母辈里，金太太像贾母和王夫人，金铨颇似贾政；在兄弟辈里，金家四位少爷和贾珍、贾琏、贾宝玉和贾蓉十分相似，一无所长，庸庸碌碌。豪门子弟多有败家子，繁累谱系盛产寄生虫，《金粉》和《红楼》在勾勒中上层社会家族众生相方面可谓是不遗余力。

金燕西和贾宝玉类似，他们都有一副漂亮的皮囊，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然而，他们的爱情与西方现代意义的自由、平等意识有很大的距离，他们的爱不具有现代的排他性，而是充满男权意味的占有欲。贾宝玉不只爱黛玉，他也爱宝钗、晴雯和袭人；金燕西只爱了冷清秋一段时间，他也爱白秀珠、白莲花和丫头小怜。与贾宝玉的真心倾慕不同，金燕西同冷清秋结婚，不只是一见倾心的浪漫冲动，还有清秋是软性子、更好操控的现实考量。燕西打破门第之见的自由恋爱成功了，却让自己的虚伪和滥情生生葬送了这段佳话，试想一下，如果宝玉果真和黛玉成婚，几年后的黛玉怕是比病榻前焚稿的心情更加绝望。

冷清秋则是林黛玉的另一个版本，她和黛玉一样聪慧、好读书、喜静、多愁善感。两人都以落花自喻：黛玉葬花，清秋吟花。清秋的生日在花朝节，恋爱时燕西处处留心送礼，但在婆家的第一年，燕西为着玩乐，早就忘记了清秋的生日。百花生日同我生，命果如花一样轻是清秋的自嘲。自嫁入金家以来，清秋总是触景伤情，暗自垂泪，身体愈发清瘦，如黛玉一样拖着病体，白而无血。此外，清秋的孤傲和黛玉也是相似的。面对这难以维持的婚姻，清秋毅然决然地走上了离婚的道路，逃离那吞噬活人生命的男权枷锁，她在昆明湖埋葬了心如死灰的少妇冷清秋，举家遁于他乡，另谋新生命，挣扎向前，成了个自由的人。

燕西先生文鉴：

行矣！燕西。生生世世，吾侪不必再晤。此信请为保留，即作为绝交之书，离婚之约。万一君之新夫人以前妻葛藤未断为嫌，则以此信视之可也。

冷清秋谨启

03 经典难复制

在110回，金太太对二姨太说：你看，那乌烟瘴气的一圈黑影子，就是北京城，我们在那里混了几十年了。现时在山上看起来，那里和书上说的在蚂蚁国招驸马，有什么分别？哎！人生真是一场梦。小说表皮上是那奢绮的欢乐场、恣肆的金粉堆，暗地里涌动着淡泊自甘、色即是空的佛经至理，张恨水时不时撕开绮红偎翠的姣好伪装，露出落花流水的无限悲凉。这样的一种精神气质，深受了《红楼》的影响。王国维最早指出了《红楼》的悲剧韵味，他认为《红楼》是彻头彻尾之悲剧，这悲剧，出于生活之必然，而非命运之偶然。繁华似锦的封建大家庭在弹指一挥间变得萧瑟零落，消散于清末烟尘之中，人生也就如这化为虚无的断壁残垣一般，荒诞无意义。

对于《金粉》和《红楼》的关系，张恨水曾坦言：有人说，《金粉世家》是当时的《红楼梦》，这自是估价太高。我也没有那样狂妄，去拟这不朽之作，而取径也各有不同。虽然在人物形象和精神气质上，《金粉》与《红楼》较为相似，但在立意和思想深度来看，《金粉》只是一本才子佳人式的言情小说。《金粉》的悲剧，是门第不和、性格不和导致的爱情悲剧，换一个专情的男主，这样的悲剧是可以避免的，而《红楼》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不论换了哪个人，处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位置上，便只有惨淡收场，超脱世俗的爱情注定在大家族的牢笼中被扼杀。《红楼》彻底抛弃了自欺欺人、幻想喜从天降的浅薄悲剧意识，而将人生无往不至的悲剧展现在读者面前，从哲学的角度来认识其永恒的不幸。

张恨水也承认，自己只是写写风花雪月的小说，以供娱乐。他面对金家大家族的兴衰沉浮，得出的仅是齐大非偶的教训。然而，穷人和富人的婚姻难道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吗？埋葬这段婚姻的真正原因是两人的性格不合，并不是门第导致的必然的悲剧。当举国上下沉醉在康乾盛世、天朝上国的迷梦中时，《红楼》以贾、林二人的爱情悲剧大胆质疑封建礼教，暗示大厦将倾，而当鼓励自由平等、打破阶级观念的新文学一开新气象时，《金粉》那齐大非偶、淡泊自甘的忍让哲学又怎能触及这旧社会半根毫毛。《红楼》普适的人生哲学和时代精神是《金粉》无法比肩的。